我第一个想起来的是我那老祖。也就是我爷爷的父亲,我的曾祖父。
其实是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故事,一对平凡的祖孙俩相伴的那些时光。
他润色了我的整个童年。或许我也点亮了他的暮年。如果说童稚的记忆是最深刻,那么他带给我的深远力量就从童年影响至今天。
这张照片,我曾经写过一段话:
“我的曾祖父抱着我,在北方农村的葡萄架下,边上还盛开着桃花。我叫他老祖,他的前半生是不愁吃穿的阔少爷,后半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。
印在我脑海里的他,是一个我在他脚边骑着铁皮三轮车,他站在路口边哄我,偶尔为他人指路的平凡老人。”
我一直还想把其他存在我脑海里的,关于他的故事记录下来——
嗅觉的记忆最长情。我至今还记得那童稚的味道。清晨我穿过寒冷的院落,跑到老祖的屋里,抢着喝他的糖水冲鸡蛋。
四季轮转,他常带我去小饭馆吃羊肉烧麦。白色的瓷碟子里,我学着他的样子,倒入一点醋,再倒入一点酱油。一顿美味的烧麦,常常是我的午餐。
他的屋里有一个老式的翻盖木柜子,是深褐色的,我还记得揭盖的地方可以上一道锁。那里也许有他很多其他的东西,但小小的我从不去注意。能吸引我的,只是他柜子里的麻花、桃酥、蒜肠和各种点心。
他喜甜,冰糖常常是他爱吃的东西。他时常砸着掉光牙的嘴,我一看就知,他在吃着冰糖呢。于是我也不用开口,他就立刻从柜子里拿出一颗,塞进我的嘴里。我便跑着出去玩儿了。
我童稚的味蕾充满了这些味道。或许时至今日,我依然能想起。
我出生在千禧年的前一年,1999年。
更早的时候,我会骑着儿童的那种铁皮三轮车,在他脚边骑来骑去。我还记得那个车,是粉红色的,没有什么装饰。他就坐在路口边的石阶上,或许吸着烟斗,或许看着远处。偶有过路的车或人,都会向他问上一句路。村里的人路过交谈几句,问起我,他会高兴的说,“这是我纯孙子。” 我是他孙子的女儿。那些时光,我们彼此陪伴。
我很淘气,从炕上滚落下去好几回。他的柜子如果锁着,我便要吃些好吃的。我用力的拍打柜盖子,咣咣的声响让他生气,但他也没有办法,只好把好吃的奉上。
他会拿扫炕的刷子打我,我经常可以躲开,但也有不灵光的时候,接着就疼的我龇牙咧嘴。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吓唬我,指着墙上的一副挂画,是一个胖胖的神仙,或许还捧着仙桃。我不记得那是什么了,他总说,神神拿着剪刀割你耳朵。我对那副画真的不想记得了,我一直以为他真的拿着剪刀嘞。
再后来我就在那个村子里开始上幼儿园和学前班。我还记得当时我喜欢一个铅笔盒,是三块钱。我喜欢什么总爱缠着他要钱,他若不给,我就说一句,“你的钱都是我爸爸给的。”,这句话让他哭笑不得,还跟我爸爸说我人小鬼大。那时他总会给我零花钱,一条皱巴巴的手绢包着的。是他疼我呢,还是他舍得花钱?他年轻的时候,是阔少爷,那时他和他的父母亲兄弟姐妹住在我们这个城市的旧城。他出门去逛大街,谁见了他都会问一句,少爷好。他年轻的时候,我们这个城市的美食都让他吃遍了。他爱吃,也会吃,父亲给他的钱他都拿去买了吃的。但当然也没少给我,而吃的,那肯定也是和我对半分。
每当给我钱之后,我总会哄他开心,当然也是真心的。我会说“等我长大了挣钱给你花。”他会说一句:“等你长大了我就死了。” 那时,懵懂的我以为,可以赶上的。怎么会呢?
他在夏日总穿着一件白色的汗衫,下身却穿着棉裤,夏天也是如此。清晨我跑进他屋里,站在炕边看他起床。他总会把褥子被子铺平,也不叠,就卷起来,卷成一个筒子那样的。屋子里挂毛巾的是一个从房顶用铁丝吊下来的长长的灯管,他就用这个晾毛巾。他从来都是把花白的头发梳的光光的,像背头那样,通通梳到后面去。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,也有很多黑点,我不知那是什么,还帮他挤过,也许那就是老了的证据吧。他的指甲又硬又长,我常常让他剪指甲。他一边说,太硬了剪不动,一边就拿出一把剪刀来剪。我还记得的他屋里的窗户是纸糊的,白天就是透亮的,还有花朵的图案。到了晚上就变成纯白的也不透光了。小小的我脑子里留下了这个神奇的疑问,我会觉得是他换了窗户吗?
很多时候,他会和爸爸一起看电视剧。他也爱吃肥肉,妈妈过年过节炖肉给他吃。饺子,炖肉是他喜欢的,但他最爱的依然是烧麦。他也经常从外面回来,就谈论起,村里的谁谁谁去世了。有一次他还说,他帮村里的一个小孩子掐人中的事情。
慢慢的我长大了,开始上小学。弟弟出生了,弟弟后来告诉我,他曾偷偷的去老祖那个柜子里偷冰糖。他没有我的待遇,那么多好吃的,他也没吃到多少。老祖老了,不再有那么多的精力。
那一年的冬天,我九岁。依稀记得已过了元旦。白天爸爸说,老祖有些难受。到了傍晚,他还来看了我和弟弟,给年幼的弟弟嘴里塞了冰糖。爸爸说,你今天去陪老祖睡吧。我不知怎的,害怕极了。或许小小的人儿也有预测未来的能力?我说什么也不肯去。
后半夜我醒了,妈妈,大娘和几个姐姐,就坐在我床边。我尿床了。我被难受的感觉裹挟着醒来。或许我已经猜到她们为什么全都来了。“你老祖死了。”妈妈就这样告诉我。我已经忘记我当时做了什么说了什么,妈妈帮我换了衣裤。第二天一早,妈妈抱着弟弟,带我去了老祖屋里。他死了,躺在门板上。门板放在他的炕上。窗子和门都大开着。我哇的一声哭出来,眼泪像断线的玻璃珠。我没有害怕的感觉,我也体会不到生离死别的痛处,但我就是哭泣着,止也止不住。
姑姑磨砂着老祖的手,那一双手已经布满了皱纹,又黑又黄。他身上盖着爸爸买回来的黄色的布,姑姑说,老祖的手已经凉了。那时,他突然呕出了一些白沫。他是醒了吗?姑姑说,这是人死亡后的反应。
后来他进了棺材,棺材就放在院落的正中心。我早就见过那口棺材。它放在院子里西边角落的小土胚房里,那时我曾问过老祖,为什么有一个棺材。他说,那是给他准备的。我不知道他会用到这个棺材。那一天大人们废了好大的劲,把土胚的口子砸开才取出棺材来。
后来的日子里,家人们都来了,为他举行丧礼。父亲和姑姑是最伤心的,他们哭的肝肠寸断。他进棺材的第一天晚上,我梦到他了,他从棺材里坐起来,我好高兴,他活了。
他已经熬过了新的一年,元旦都过去了,他却没有继续走下去。他为什么不陪我,不等我长大。人生苦短,亲人走着走着就散了,我们的缘分只能这么短吗。
他出殡的那天,我戴着丧帽穿着丧服。我一直在哭一直在哭。后来他们要去把棺材埋到土里,我是女孩,我不能去坟地。我只送了他半程。也许土打在棺材上的时候,我的童年也就那样被埋进去了。
我不知那天爸爸是怎么发现他不行的,他曾做过最后的抢救,打了120,人工呼吸也用上了,但他还是去了。我永远忘不了爸爸流泪的样子,那时我的心里也在流泪。亲人过世的痛,我在九岁就体验了。那是世事无常,我还没能全懂,却也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离开和失去。从此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会融入黄土,你去哪里也再找不到他,去哪里也再喊不到他。他不能再出现了。那一年他73岁。我就这样失去了他。
再后来我慢慢长大,许多故事都是听姑姑和父亲讲的。
老祖的父亲是个大地主,家里是做生意的,茶叶布匹粮油,家里有长工,我母亲的爷爷曾经就是家里的长工。那时他们吃的是白面。老祖是个阔少爷,爱吃爱喝能花钱。16岁那年,他娶了东城高家的大小姐,老奶的名字叫高晶晶,她比老祖大。当时还在上女子学校。姑姑说老奶是当地有名的美人,她留下一张穿着旗袍的照片,脸上是小姐脾气的倔强表情。后来爷爷出生了,他本来有一个弟弟,后来夭折。老祖只剩爷爷一个儿子,再后来,地主都被抄家,家里族谱被烧,财产都没收,土地都分发出去,老祖的父亲在狱中患病死去。从此,老祖飘扬的前半生结束了,他成了一个一穷二白的农民。老奶后来也去世了,丧子之痛,家庭的衰败,年轻时老祖的挥霍享乐,种种的发生,带走了她年轻的生命。
老祖有过光辉的岁月,却也没持续多久。此后他从别人口中的二少爷变成了一个农民老汉。姑姑口中,那骑着白马,手里拿着手枪的老祖,已成为被埋葬的历史。人只能向前看。或许老祖也明白了,什么叫做烟消云散。他开始活在当下,忘却那些本该结束的历史。后来爷爷娶妻,大爷父亲姑姑相继出生。他变成了一个哄娃的老头。家里不富裕,爸爸出生后差一点被装在箩筐里丢出去,他的结局或是野狼叼走或是冻死在野外。但是老祖把他留下了,爸爸是老祖口中那个光着屁股跑的小孙子。他外出打工总会带给爸爸他们好多吃的,一麻袋毛桃,或是冰激凌什么的。爸爸说那滋味比现在的冰激凌还好。那时院子里的葡萄架还在,旁边的水井里,老祖把桃子倒进去洗,他的孙子们抢着吃。平淡的日子也充满了欢乐。
而我,是他哄过最后的一个孩子了。我的名字也是他取的,婉玉二字,也许承载了许多许多他的希望吧。我爱自己,更爱的,便是我的名字。我跟着他长大,母亲和父亲在外工作,我总问,妈妈什么时候回来,他就说“明天。”我就痴痴的盼,好像明天总也不会完。
时光没有变,永远有明天。可是人却流逝了。是流逝的人带走了时光。
我仍在怀念他。他却很少到我梦里来。也许他已经轮回,投胎去了。或许我们还会再见的。
我一直在想,他的人生是否有遗憾,他是怎样思考总结他的一生。对于吃,他一直也没忘记,农村的生活清贫,他不曾刻意节俭。他该吃就吃,该喝就喝,对着电视机捧腹大笑,也吸着烟斗对远处发呆。当你走到那一步,接下来该怎么走,大概都是明朗的吧。
对于家破人亡的变故,也许他颓废过,怀疑过;但最终也接受了,面对了。他给我的力量大概就是,世事无常,珍惜当下。把平淡也活出滋味来,永远不要放弃乐观。多吃吃,多喝喝,多点经验,多点体会。人生不外乎就是这样。加油。活着才是最好。
2020年,祝大家都健康,平安,快乐。
我们一起健康的活着。
- 相关评论
- 我要评论
-